”
王安忆看过很多种一见钟情的描写,大多是国外名著。
像是《悲惨世界》:
“他又从那张椅子前经过,那少女抬起眼睛,二人的目光相遇。这一回,年轻姑娘的眼神里有什么呢?马吕斯说不上来。什么都有,什么也没有。那是一道奇异的电光。
那天晚上,马吕斯回到陋室,瞧了瞧自己的衣服,头一次发觉穿这身‘日常”服装,这么不整洁,不体面,就跑到卢森堡公园去散步,简直是愚蠢透顶”
然而,像《红高粱》里这样充满民间气息的一见钟情,王安忆却是第一次看见。
戴凤莲的脚,是裹过的脚,她在6岁前就被迫缠了足,这一双三寸金莲,本是封建社会的不良产物。
然而这双脚,却在这一刻,这样改变了她的命运,令一个胆大的王八蛋对她诞生出说不清的爱恋之情。
一种讽刺而魔幻的色彩,油然而生。
王安忆说不出哪里不对,因为这就是过去的旧社会。
哪有童话式的浪漫情感?
那是西方的玩意。
在这片土地上,我们追求的从来都是伴随着强烈生殖欲望的、赤裸裸的欲望。
没有风花雪月、没有百转千回,就是那么直接。
于是,一只散发着欲望气息的小脚,引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偷情。
九儿三日回门,回来路上被余占鳌劫进了高粱地,两个人躲在高粱地里翻云覆雨。
江弦写:
“余占鳌把大蓑衣脱下来,用脚踩断了数十株高粱,在高粱的尸体上铺上了蓑衣。他把戴凤莲抱到蓑衣上。
戴凤莲神魂出舍,望着他赤裸的胸膛,仿佛看到强劲剽悍的血液在他黝黑的皮肤下川流不息。
高粱梢头,薄气袅袅,四面八方响着高粱生长的声音。风平、浪静,一道道炽目的潮湿阳光,在高粱缝隙里交叉扫射。
戴凤莲心头撞鹿,潜藏了十六年的情欲,迸然炸裂。
戴凤莲和余占鳌在生机勃勃的高粱地里相亲相爱,两颗蔑视人间法规的不羁心灵,比他们彼此愉悦的肉体贴得还要紧.”
这样的文字,简直大逆不道。
王安忆看的心头一阵剧烈震动。
戴凤莲有错吗?
她很难去批评戴凤莲的所作所为。
戴凤莲家里不富裕,但也算不上太穷。
她父亲是个银匠,母亲是破落地主的女儿。
她家绝对不是那种缺衣少食,要靠卖儿鬻女才能过活的人家。
可这又怎么样呢?她狠心的父母照样把她卖给了单家。
她父母明知单扁郎有麻风病,还照样欢天喜地,把女儿嫁过去。
他们眼里只有钱,为了钱,他们完全愿意断送女儿一生的幸福。
他们先是瞒着戴凤莲,不告诉她实情。
戴凤莲从别人那里听说单扁郎有麻风病,就去和父母诉说自己的忧虑。
可她父母呢?仍旧继续欺瞒她,还说什么单家公子饱读诗书,一表人才。
戴凤莲能怎么办呢?
旧社会的女孩子身不由己,命运根本不掌握在自己手里。
她只能顺从地蒙上盖头,坐上花轿。
村人怕被传染上麻风病,没人去单家看热闹,戴凤莲的婚礼冷冷清清,甚至是阴森恐怖。
婚房里,她看到了那个父母口中“白白净净”的单公子。
他蜷曲在方凳上,下眼睑是烂的,对着戴凤莲,伸出他那鸡爪一样的手。
这公平么?
这样的命运对戴凤莲来说公平么?
戴凤莲渴望命运饶恕她,渴望有人能给她一丝庇护。
然而没有一个人愿意保护戴凤莲,任由她走向黑暗而阴怖的未来。
她回门的日子,戴凤莲跟父亲哭诉自己再也不想回单家了,单扁郎真的有麻风病。
可他父亲喝醉了酒,脑袋里只记得单廷秀说过要给他一头大骡子。
江弦没有刻意去激化任何矛盾。
但所有读者都能感受到一种愤怒,一种被封建迫害的愤怒。
所以在读到余占鳌和戴凤莲同时大逆不道的时候,王安忆不得不承认。
她爽到了那么一下。
她是真的有点被爽到了。
那是戴凤莲真正把握自己人生的开始,也是她向封建发起挑战的序幕。